20080716

野夫:地震危机中基层政权运作的观察与忧思

 治小县若统大国【原名】
  
  题记:本文是一篇社会学意义上的乡村报告,来自于笔者的田野调查,以及灾区亲历过程和追踪采访记录。鉴于社会学著述不忌体裁,所以行文不免恣意随性,但所有事实均非虚构。按照研究惯例,人名地名皆有所处理。感谢所有为此写作给予理解支持和方便的人们;也谨此纪念在这场旷世大灾难之中不幸逝去的所有同胞。
  
  一
  
  这一天的开始直至中午,应该都算是四川盆地少有的能够看见阳光的好日子。浅丘地带为主的地貌,如果在空中俯瞰,几乎就像是一个巨大的盆景——田里的油菜已然结籽干黄,和小麦一起成熟而风韵,等待再晒干一点之后即可开镰收割。育种的秧田也开始泛绿,按川中的农事规律,收完油菜和小麦之后,就该放水泡田,接着插秧了。因为收和种都是需要大量劳力的时候,要赶季节,误了农时,秋后就会误了收成。所以这个季节,俗谓“双抢”。在外地打工的青壮农人,如果走得不远,这会儿一般都要回乡帮忙。
  
  这一天是农历四月初八,老黄历称为丁巳月壬子日,丁巳属火,壬子属水,日月干支水火交攻,民俗谓之“天冲地克”。立夏已经六天,盆地开始闷热;再过九天就是小满,看着顺风顺水满地如金的禾稼,谁都相信丰年在即,马上就满仓满钵了。
  
  这一天按中国古代星象学的说法,值日星宿名“昴”,属于白虎星之一。按佛历来说,这一天却很好,是佛诞日,民间的佛徒要洗佛像,还要放生祈福。但是对于泛神崇拜的华夏民族来说,这一天还是牛王的生日,要祭祀和感谢给农业带来了巨大福祉的耕牛。
  
  于是在初夏的阳光下,万物和平而写意,盆地特有的众多寺庙瓦顶,在十方丛林之中,泛滥着温暖的回光。一个老大娘挽着提篮香烛,蹒跚在山路上,她正要去给菩萨敬香。而区委书记老吴则驱车在高速路上,接通知要去省委党校学习“十七大”精神。农夫老张在门口磨镰刀,村长老谢在水库边的农家乐请客,某镇党委书记在通知干部开会。
  
  午时三刻,几乎所有的学校都同时敲响了下午课的钟声,孩子们陆续进入教室,谁都没有想到,这,竟然对许多人来说,会是最后一次听见的丧钟。而书记和农夫,也将进入他们平生未遇的艰险时光。
  
  二
  
  公元2008年5月12日下午两点28分,我正在川西北某市的纹江区大龙镇政府采访一个退休返聘的基层干部。这时突然大地开始摇晃,我最初的迟疑来自于对锦绣天府的信任——地震难道会从这样一个歌舞繁华的温柔之乡出手吗?随着周边人群的喊叫奔跑,我确信灾难降临了。我们冲到院坝之中,竟然无法在剧烈震荡的大地上站稳脚跟,我不得不蹲下才能支撑我的晕眩。我听见大地似乎隐隐发出一种嗡嗡的嚣音,看见周边墙外不时腾起黄色烟尘,盯着旁边山坡担心它的倾覆。我惊恐地试图拨出电话,但是出现的只是忙音,一切都断绝了,我几乎涌起一种末日陡现的恐惧。
  
  整个四川盆地似乎像被造物主端起来颠簸了一遍,这一时间长达五分钟之久。在最初的时刻,多数人都以为自己所站的位置就是震中。
  
  在水库边喝酒的村长老谢,被第一排巨浪打湿衣裤,他惊恐的看着烧开了似的水面以为水怪现身,但是很快意识到地震来了,甩开客人直奔村里广播站,开始高喊老乡们快跑快离开房屋。区委书记老吴的司机感觉把握不住方向,停车下来检查轮胎,老吴发现他们停在一座桥上而桥还在颤抖,意识到地震急忙驱车赶到出口,转身回程。他虽然当时还不知道究竟有多大的灾难后果,但已经直觉到这次的学习肯定是要取消的了。
  
  大龙镇的书记在大地停止筛糠时,立马在院子里命令所有干部,立即到所辖各村组去抢救人员并检查房屋水利等损毁情况。而邻县那个开会的镇党委,则几乎是在地震的前十秒就被垮塌的楼房掩埋了,几十个生命转眼化为灰烬,逃出生天的只有四人。而在那一刻的四川,更多的学校则像多诺米骨牌似的接连倒塌。在那要命的几分钟里,很多城乡像被核武器击中一样,到处皆是建筑物折断的恐怖声音,听不到人声;要在金石迸鸣停息之后,才慢慢在地下传来各种凄惨的呼救——最初这样的哭喊曾经是众多而响亮的,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慢慢衰弱、稀少直至最后消失。
  
  那一刻,磨刀的农夫老张,飞快地跑出屋檐;看着自己支离破碎摇摇欲坠的房屋,确实十分生气地骂道——龟儿开发区,你虾子放炮就放炮,何必装那么多炸药嘛!老子看你敢不赔我的房子。
  
  在此后的很长时间里,他和许多人一样,将要为谁来“赔偿”他们用一生艰辛才初初建成,现在却转眼损毁的房屋而发愁和奋争。
  
  三
  
  一般而言,天灾是从天而降的。但是现在,却是从我们脚下,这个我们信任并赖以生存的地球上突然冒出来的。我们脚下这个地球已经很久没有发威了,以至于许多人在灾难的最初一刻,都不相信这几分钟的大地呻吟,会带来如此惨烈的一场巨大危机。
  
  在此之前,虽然中国的地震局是和气象局一样,从北京到任何县都有建制;但是在平时,他们的主要工作是为各个建筑施工单位,提供一种地质鉴定服务。没有他们盖章认可,施工就是违法,因此也要收取一点费用,聊以养活几个公职人员。从形式上看,这确实更像一个官办的“地震服务公司”。基层地震局和气象局不一样,虽然也负责所谓的监测,但无需天天向老百姓预报。人类对天空的认识高于对地下的了解,因此全世界基本都认为,地震确实是难以预报的。即使地震发生前没有警告,之后还是不能问责于他们,否则谁还敢坐这个清闲但高危的位置。就算他们盖了章,房屋该倒塌的还是要倒塌,你更不能说去要回当初缴纳的那点费用甚至索赔。
  
  中国幅员广阔,似乎每年都有一点地震。由于震级和烈度都小,且多在边远人稀之地,所以一般未能引起大众的关注。干部和群众都以为事不关己,仿佛相信邻国不会凭空偷袭我们一样,大家对天天嚷着要爱护的地球,确实还是充满了单恋和信任。因此各级政府领导,一般不会去研究什么地震应急预案;就算有预案,那也是闭门造车完成的,和实际灾难发生时候完全不同。比如所有应急预案都没想到灾难发生之初,首先就会通讯和交通断绝。一切都是建立在畅通的前提上,一旦失去畅通,就意味着每个基层干部,都要凭自己的直觉和惯例去单兵作战。指挥中心实际还将处于较长时间的聋哑状态,前线和雷区究竟在哪里,还需要类似古代的八百里快马驿传才能得知。
  
  而老百姓和孩子们,也基本没有进行过地震避灾减灾自救教育等等。所以当灾难不期而至后,我看见的是无数茫然的面孔。谁都不曾想到,此后的漫长时间,他们将要在这块膏腴之地上,面对如此众多的新鲜问题和艰难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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